江望月直觉不妙,余光往后一扫,只见远处几条黑影正向她赶过来。
瓮中捉鳖!
江望月用力地喘了几口气,烦躁又低沉地“啧”了一声,认命地垂下头。
顾砚安见她不动了,缓缓勾起一抹笑。
可真好奇啊。
一个会忽悠,会吓人,会跳窗,会爬墙,还会劫持打伤自家大哥的女子,到底长什么样?
长三头六臂吗?
他放下屈着的那条腿,冲女子身后已经赶到的朱青他们摆摆手,然后一步,一步,慢悠悠地走过去。
那人依旧低垂着头,穿一件男式的衣裳,偏偏身形消瘦撑不起来,整个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。
顾砚安摇摇头,懒洋洋地笑了。
“别说!”
他满口不正经。
“姑娘你扮男人还挺像,就是这胸……”
江望月猛的抬起头,两道目光像两把匕首般直射出去。
“……”
后半句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。
是她?
百药堂买药的那个奇怪女子。
顾砚安脸色倏的一下变了。
是他!
百药堂给她指路的那个男人。
江望月脸色也倏的变了。
他和谢家是什么关系?
谢总管气喘吁吁的跑过来,一脸恨不得把人吃了的表情。
“三爷,就是她把大爷挟持弄伤的,哼,还换了件男人的衣服,没用,化成灰我都认得。”
谢府老三?
快病死的那个?
江望月若有所思的眯起眼睛。
这人长得人高马大,脸部的每根线条都荡出爷们儿的阳刚之气,哪有半分病气的样子?
谢府的人在说谎!
恰这时,一抹月色落在江望月的身上,越发显得那脸那唇苍白极了,但她眼神中的冷硬却如同没有温度岩石,让人不寒而栗。
顾砚安活了二十年,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。
他眉梢略略上扬,“姑娘金枝玉叶,不如跟我回谢府罢,喝喝茶,聊聊天,岂不比在这里吹冷风的好?”
江望月不说话。
她生平最讨厌两种人,一是风流,二是纨绔。
这人一双桃花眼笑轻浮轻佻,和那句“就是这胸”放在一起回味,妥妥的风流纨绔,让她由衷从心里涌出一股厌恶。
“三爷,和她废什么话,直接绑了走。”
谢三爷瞄了眼谢总管,目光落在江望月身后的包袱上。
“你姓晏?”
“……”
“今年多大了?”
“……”
“家里还有些什么人?”
“……”
“我的三爷啊!”
谢总管彻底听不下去了。
虽说这女子长得不错,但三爷你也得分分主次,看看场合,家里都急成啥样了,你还在这里问东问西!
“谢总管。”
谢三爷:“怜香惜玉懂不懂?算了,你要是懂也不会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。”
谢总管:“……”
他用力咽了口唾沫。
谢三爷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,“姑娘,请吧!”
江望月沉默片刻,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。
被当作空气的谢三爷似乎半点也不恼,笑笑,冲朱青他们一抬头,无声地说出两个字:收工!
……
走出暗巷,江望月才发现巷子外头还埋伏着好些人。
这些人的穿衣打扮和谢府的护院不大一样,瞧着倒像是官家的人。
她冷冷一笑,“谢家我不去,让谢道之过来见我!”
“你做梦还没醒呢!”
谢总管诈尸了,“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,敢……”
“不想谢家倒霉,就照着我的话做。”
江望月指了指身后的客栈,“我就在那里等他,你们可以派人守着,别让我等太久,我这人没什么耐心!”
说完,她手一背,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,再度走进了客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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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三合黑沉沉的瞳仁像是被什么定住了,一言不发。
谢而立听得心里惊涛骇浪,“父亲,后来呢?”
“后来?”
谢道之心里升腾起快意,冷笑道:“不用我动手,晏家就像被下了降头,败了个彻彻底底。”
“怎么败的?”
“我们离开后的两个月,晏行就被贬官,抄家,流放到了云南。”
“他一个人去的?”
“小儿子跟着一道去了。”
“那晏家其他人呢?”
“落魄的落魄,早死的早死。”谢道之冷笑连连。
四十年啊,转瞬即逝。
如今他身居高位,晏家的那些人和事早已不在心上。
要不是晏三合找上门,要不是她一而再,再而三的逼问,那两年的时间,他权当是做了一场梦。
点香的那一刻,他清醒了。
不是梦。
那些都是刻在他心上的惨烈碎片,是沉在他血液里的痛苦回忆,是长烟落日,明月落红都不能阻挡的恨意。
而这恨的尽头,就是晏行。
“谢道之!”
沉默许久的晏三合用十分平静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。
“我从云南府赶到京城,用去四十天时间。进你们谢家,这是第二天,换句话说,现在还剩下七天的时间。”
她的口气也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。
“未知他人苦,不劝他人善,我还是那句话,选择权在你手上。当然,还存在一种可能性,老太太是拿到那封休书的。”
谢道之有一瞬间的怔愣,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晏三合嘴里说出来的。
“两个时辰,足够你问清楚老太太当年的事情,并做出决定。”
晏三合低咳一声,“两个时辰后,我会离开谢府,时间不多,你抓紧。”
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,在谢道之的心头蔓延开来。
当年的圆房办得极为潦草,若不是晏三合拿出合婚庚帖,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原来是继室。
二人被赶出晏府,母亲除了哭以外,什么都没对他说,更别提休书不休书?
他冷笑一声,甩手进了书房。
谢总管忙不迭的跟进去,但谢而立却看着晏三合没有动。
这人半个字不提晏行的过错,只把利弊摆在台面上,用一招以退为进,逼父亲做出选择。
真是冷静啊!
冷静吗?
晏三合心里早就已经沸腾的不像样子。
她心说,祖父你活过来吧,活过来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,是谢道之胡诌的。
你怎么能那样对他们母子呢?
你的风骨呢?
你的清高呢?
你引以为傲的不与世人同流合污呢?
统统都是假像吗?
晏三合闭上眼,她第一次觉得京城冰寒的夜是那么的冷,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。
……
谢道之的书房,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,一次又一次的陷入死寂。
谢道之也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,感觉人生进不得,退不得,怎么做都是为难。
“父亲!”
谢而立喉结颤动几下,“实在不行,我亲自走一趟,去寺里问一问老太太。”
“不必!”
谢道之太清楚老母亲的心,晏行就是她人生大半辈子过不去的一道坎,这事提都不能提。
“老太太年岁大了,惊动不得,真惊出个好歹来……”
自己守孝三年,想要再复起就难了,这个险他万万不能冒!
“那万一……”谢而立不敢把话说下去。
万一没有休书……
万一那些倒霉真的会落在谢家头上……
“依老奴看。”
谢总管咬牙道:“那人就是在危言耸听,什么棺材裂开,什么化念,统统都是骗人的,甭信!”
“如果是真的呢?”谢而立眼睛骤然迸出寒光。
“这……”
谢总管垂下脸,不敢去看大爷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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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道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甚至很平静。
平静的令人心惊胆战。
一岁半死了父亲,八岁被赶出晏家,从孤儿寡母相依为命,到现在儿孙绕膝,从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,到现在的高门大户……
付出了多少,这一路的艰辛有多少,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,脚下踩了多少人的尸体……
他心里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
这些为的是什么,不就是为谢家的儿孙吗?
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为了他,可以给人下跪磕头,可以委身晏行,可以雪天里一跪就是一夜,他怎么就不行?
你应该可以的。
谢道之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你瞧瞧——
你的大儿子多么出众,他完完全全是你的翻版;
老二虽然性格闷,不讨喜,但为人孝顺,听话;
老三就更不用说了,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药,命都差点没了,你舍得再让他倒霉?
还有你的女儿,你的孙子……
一个都舍不得!
谢道之轻轻叹了口气:便是为着他们,你也应该放下,你只能放下!
“老大,你知道晏家是怎么被抄的吗?”
谢而立摇摇头。
“他这人自负自傲,眼睛长在头顶上,根本看不到别人,也容不下别人。”
谢道之至今都忘不掉这人眼神轻飘飘的看过来,眼里的那种轻蔑和不屑,让六岁的谢道之感觉自己连灵魂在他面前都变得卑微了。
“当年晏家养了几个门客,其中有个门客想去京城做个小吏,求晏行帮个忙,写封推荐信。”
“晏行没写?”
“不写倒也罢,他竟然还当着所有人的面,数落了那人一通,那人羞愤离去,一转身投奔晏行的政敌,很快就把他搞倒了。”
谢道之昂起头冷笑。
“所以他这辈子起点这么高,最后却活成了这样,说白了就是因果报应,这报应不光在他身上,也在他儿孙身上。”
“父亲说得对,与人留一线,就是给自己留一线,也是给儿孙后代留……”
谢而立的话突然断了,眼露惊讶道:“父亲……”
“这世界上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,我就算不为着老太太,也该为着你们兄妹几个。”
谢道之走到窗户边,突然手一推,冷风灌进来,生生让谢而立打了个寒颤。
“儿子!”
谢道之指着窗外江望月单薄的身影,一字一句。
“你给我牢牢记住,最好的报仇不是杀人放火,是你永远站在高处,你的儿孙永远站在高处。”
谢而立只觉得一股热意从眼眶涌出来。
他一撩衣袍跪下,“父亲,儿子记下了!”
“去和她说,我会放下。”
“是!”
谢而立爬起来,背过身偷偷擦了把泪。
……
烛台,再一次点着。
谢而立想着父亲的忍辱负重,再看着江望月那张近乎冷漠的脸,素来温和的他,也忍不住说:
“这事完了,你要好好给我父亲磕几个头。”
江望月:“要不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啊?”
“那倒不必。”
谢而立冷笑:“只要你永远别再进我谢家的门!”
“这简单。”
江望月把香递到谢道之手上,退到一旁。
谢而立咬咬牙,担心地看着谢道之,“父亲?”
“你也退下!”
“是!”
谢而立大步流星的走到江望月身边,负手站定,压着声道:“你给我说到做到,否则……”
江望月猛然抬眼,双眸冷若寒冰。
谢而立被她目光这一摄,心中狠狠一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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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三合独自一个人被撂在冰冷的谢府正堂,连杯热茶都没人给她送。
谢道之的下马威,摆得相当的足。
一个时辰后。
院子外头的灯亮起来,有人背着手走进正堂,正是谢道之。
和晏三合想象中的一样,这人有副好皮相,哪怕白发蓄须,也不掩周身的贵气。
晏三合走到跟前,微微一颔首。
谢道之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走过,袍子一撩坐下。
谢总管见晏三合站着不动,呵斥道:“晏姑娘,见到我家老爷,怎的不行礼?”
行礼?
晏三合眉梢一挑,缓缓转过身,就在谢道之的眼皮子底下,走到八仙桌的另一边。
施施然坐下。
“大胆!”
“怎么?”
晏三合微微仰头,“你们谢府的椅子,是摆设?”
谢总管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噎死。
他正要再骂,突然谢道之沉沉的目光看过来,那声骂在喉咙里打了个滚,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。
空气,一下子凝固住。
许久,谢道之撩起眼皮,终于不咸不淡地扫了晏三合一眼。
“你姓晏?”
“没错。”
“从哪里来?”
“云南府,福贡县。”
“你千里迢迢来找本官有什么事?”
晏三合倾过身,看着谢道之的侧脸,“我为晏行而来!”
果然不出所料。
谢道之心中连连冷笑,“你和晏行是什么关系?”
“亲人。”
“什么样的亲人?”
“我唤他祖父。”
“你今年多大?”
“十七。”
“晏行他……”
谢道之手指在桌上点点,“怎么了?”
晏三合依旧看着他,“一个半月前,他去世了。”
死了?
谢道之一直紧绷的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下来,掩唇咳嗽一声,“可是寿终正寝?”
晏三合:“生老病死,都算寿终正寝。”
谢道之微微皱眉。
这话不该从一个十七岁年轻姑娘口里出说来,太老成了!
“他临终前,留了什么话给我?”
“没话。”
“他有什么事情,交待我去做?”
“并无交待。”
谢道之眼中虚伪的温和一下子淡了,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一样的戒备。
晏行一没话,二没事,他孙女来找他做什么?
他慢悠悠地抚着胡须,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,说:“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,并不太熟。”
晏三合还是看着他,只是目光沉了下来。
“你和他,只有几面之缘吗?”
“本官难道会诓你?”
晏三合轻轻咬出两个字,“诓了。”
“放肆!”
谢道之一拍桌子,怒不可遏。
他下意识就想唤人进来,治治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,余光却扫见晏三合突然站起来。
她走到谢道之面前,目光与他对视。
谢道之只觉得心头一跳。
“不能放肆,也要放肆了。”
晏三合声音平静,“谢道之,你曾经姓晏,叫晏行父亲。”
父亲?!
四十八的谢道之听到这两个字,愣了片刻后,突然哈哈大笑。
“世人谁不知我谢道之,一岁半就死了父亲,是由寡母一手带大,休得胡言乱语!”
晏三合刚要说话,却见谢道之脸一沉。
“你此刻能和我说上话,已是看在那几面之缘的份上,否则……你只怕连谢府的门,都进不来。”
晏三合瞳仁倏的一缩。
她料到这趟的事情不会太容易,却没想到谢道之会把话说得这么绝。
“来人!”
被晏三合的话吓得血都冷了半截的谢总管蹬蹬蹬跑过去,“老爷?”
谢道之厉声道:“安排晏姑娘住一晚上,明日一早,让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她。”
一千两?
谢总管一惊,“老爷,这么多?”
谢道之的表情略十分的嫌恶,“她从云南府来,进趟京城不容易,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来。”
“是!”
“谢……”
“晏姑娘!”
谢道厉声音沉沉如铁,目光如剑似刀。
“这!里!是!谢!府!”
五个字,上位者的气势便摆出来。
晏三合用力一咬牙齿,将到嘴边的话抵了回去。
谢道之还有后半句话没出口——
“容不得你放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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