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江小姐,这边请。”管家弯腰退后,让出了一条路。
石子路蜿蜒着往夹道尽头延伸,终点处是一栋复古风格的别墅,雕梁画栋,阳光漫过门前的花丛,金光闪闪,一块木头雕着龙飞凤舞的“江宅”,独具风格。
江宅。
老牌世家之一,名下产业遍布南城,在南城拥有众多小家族跟随,光是靠着这个寸土寸金的地价以及门前各色的名贵花种,也能窥见这个家族中的繁盛和富贵。
“谢谢。”立在道上的女人轻声道。
管家忍不住寻声看了她一眼。
盛夏的天,她穿着黑色及踝长裙,露出一截白莹莹的脚踝,瓷肌玉骨,长发散落在两边,嫣红的唇瓣明明是上扬着透出笑意的,却因为那双浅色的瞳孔而多了几分冷漠和疏离。
江晚澜侧身经过,清浅的香味一路跟随,让管家晃了晃神,又立刻跟上。
“小姐,从今天开始您就是这家里的二小姐,有什么吩咐尽管说,不用跟我道谢,这都是我应该做的!”管家道,语气里除了满满的恭敬之外,还有难以察觉的遗憾。
这样的气质和风华,居然只是个私生女啊……他叹气。
他早起就听见江总和夫人大吵了一架,为的就是要将这个遗落在外的私生女接回来的事,最终让夫人妥协的条件只有一个——这私生女进门可以,但要代表和江家和张氏集团的总裁联姻。
张氏集团的总裁……今年刚过了六十岁大寿,前面三任老婆都死了,传闻克妻。但耐不住张氏的钱权,多得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往上扑。
可惜,可惜了啊。
管家又瞥一眼身侧的人。
“您的工作是一回事,我的礼貌也是应该的。”江晚澜出声。
清凌凌的嗓音如同夏日清泉,潺潺流进人的心里。
管家忍不住惊叹,点头轻声道:“二小姐,进去之后说话千万注意点,这里面……我们小姐脾气不好,夫人也……也对您有成见。”
江晚澜这才转头看向他,管家被那样的眼神一刺,刚觉得自己失言,就见江晚澜唇角轻扬,露出了笑意,这笑容和刚才的客套不同,是带了真心的。
“谢谢。”她第二次道谢,随后眸子一转,抬眼看向了这栋别墅,“我听说我有两个妹妹,为什么我是二小姐?”
“不不不!”管家骇然,立刻道,“只有一个!”
“还有一个……”
“千万别提!已经是过去的人,这在咱们江家是禁忌。”
过去的人。她笑了。
“管家,你来这里多久了?”江晚澜问。
“到这个月底,就三年了。”管家答。
三年……
江晚澜目光闪动,冷意从眸中缓缓流出,点了点头,扬起裙摆进了门。
她一路走过花园,跨过门栏,越过长廊,在斑驳的光影中缓缓前行,就像是一路走过了这三年的时光,将那些痛到极致的记忆重新拎了出来,和此刻的场景一一重叠。
管家来了三年,所以他不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,只能称一句“禁忌”。
他不知道三年前,这里还有个二小姐,叫江欢。
他不知道那个二小姐倒在血泊中自杀而亡,而那个时候的夫人,并不是现在大厅里的那一位。
他不知道这里面的腥风血雨,是怎样一场又一场地掀开,登台唱戏,最终将柔弱善良的人撕碎,让豺狼和虎豹上了位,享受现在的荣华。
他还不知道,此刻在他身边站着的这一位私生女江晚澜……
就是江欢。
门开了。
江晚澜在外面站定,目光幽幽,掠过整个大厅。
下一秒,尖叫声骤起。
“你!你……”江明珠看见那张脸,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,隔空指着她颤抖,“你是谁!”
几乎是瞬间,这张脸和记忆中的血泊重叠起来,那股子刺鼻的腥味仿佛还留存在鼻息之间,灯影、车轮、雨夜、血泊……画面瞬间如同利刃一般刺向她的心间。
她猛地后退,被椅子绊了一下,江晚澜立刻伸手,素白的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扶——
“啊!滚开!你是人是鬼!你别碰我!”江明珠尖叫着往崔雪柔的身边跑。
崔雪柔也是脸色苍白,但勉强维持着镇定,只有颤抖的双唇出卖了她此刻慌乱的心情。
不可能的……她是亲自看着江欢被送进太平间,那现在这个人又是谁?!
“闹什么!”江安国冷声开腔,“大惊小怪的,这是你妹妹江晚澜,你们是第一次见面,别吓着你妹妹!”
妹妹?
江明珠抖得不行,鼓起勇气抬眼去看,又见面前那张精致的脸在自己眼前晃着,笑意盈然,和记忆中的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,尤其是那双凤眼,线条勾勒出的飞扬和柔媚简直是像极了!但她笑容里分明又透着几分清冷和疏离,气质和唯唯诺诺的江欢截然不同……
是了,江欢的脸上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表情!
那贱人只会道歉,只会装可怜博同情,她甚至不敢像这女人一样直视她,更别说是主动靠近她了!
江明珠这才缓缓镇定下来。
江安国仔细看着江晚澜,心里也有震撼——他也是决定把人接回来的时候才看见了照片,照片只有一个侧脸,已经和死去的江欢十分相似,现在乍一眼看见活生生的人,却是也难免心惊。
“爸,我不要她在我们家!”江明珠大声道,“长这样一张脸,太不吉利了!我不想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!”
“明珠,你胡闹!”崔雪柔皱眉,厉色道,“晚澜和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,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!”
江安国顿时满意。
江晚澜默默听着这些,从刚才到现在都不置一词,只在崔雪柔开口的时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,心想自己这个继母倒是个厉害角色,怪不得这么多年能坐稳江家女主人的位置。
崔雪柔余光瞟见了这一眼,瞳孔一缩,心里顿时发毛。
这眼神……是一个野丫头会有的吗?
再定睛一看,江晚澜却还是宁静无波的侧颜,眼波流转,恍然间像是雪山之巅开出的清凌凌的花,没有一分要和人争抢的模样。
是她眼花了?
“我不管!我就是不要,我不要……”江明珠大闹,“爸你把她赶出去!不就是个私生女,这么多年在乡下早养野了,不知道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习惯,这要是带出去,丢的可是我们江家的脸!”
“姐姐说得对。”江晚澜突然出声,转向江安国,语调平和轻缓,“我还是回去吧,我也怕自己给江家丢了脸。”
“晚澜,你也跟着胡闹!”江安国更加烦躁了,“今天的晚宴已经排了你的名字了,再说张总那边还等着……”他顿了顿,想到了张总,对着江晚澜的脸总算有了几分耐心,“你姐姐就是说话直了点,她心里是喜欢你的,念叨你好几天了,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江晚澜觉得好笑。
她当然知道江安国是不敢让她走的,张氏集团的老总在三年前就垂涎于她,这三年来身边莺莺燕燕围绕着,但都是比着江欢的模样找的,现在一听江安国还有个和江欢长得七八分相的女儿,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?
“嗯。”江晚澜垂眸应声。
江安国努力装出和蔼模样,“你去准备一下,今晚就跟着我们去宴会。”
“不行!”江明珠骤然瞪眼,视线猛地落在江晚澜脸上。
她先前不知道江晚澜长了这么一张脸,对于宴会的事情并不上心,但现在知道了,怎么可能放任江晚澜跟着去?!要知道今晚是杨曼的生日宴,南城各大家族都去了,顾家当然也在受邀之列……她可不想看着这张脸在顾哥哥面前出现!
“明珠,你今天太过分了!”江安国低声警告。
“我过分什么?你要让她去晚宴,顾哥哥会怎么想?他看见这张脸能高兴吗?!他最讨厌的就是江欢!”
这话一出,整室寂静。
江晚澜唇边噙的笑意突然便冷了几分。
顾哥哥……
四大家族之首,顾氏的唯一继承人,顾景辰。
那句“讨厌”只在江晚澜心里划了一下,痛感钝钝的,远没有突然蔓延的恨意来得刻骨铭心。
过去十几年的岁月里,她唯一爱过的人只有一个,就是顾景辰。
然而年少时候的欢喜和追逐只换来那人的横眉冷对,顾景辰的手段是在南城出了名的,她不听劝告,飞蛾扑火一般想要留住那个男人的视线,最终换来的结局就是家破人亡!
江晚澜的嘴唇缓缓抿了起来,目光寸寸冰凉。
江明珠越想便越烦躁,“我可以同意她留在江家,但是她今晚不能去宴会!爸,你要是还不同意,我今晚也不去了,都别去了!就在这儿耗着吧!”
她转身往沙发上一坐,俏丽的小脸紧绷着。
江安国一时犹豫,见江明珠已经做出让步,到底还是疼爱这个女儿,心里思忖片刻,开口道:“行,不去就不去。”
至于和张总的见面……再安排时间也好。从前的江欢就是以美貌出名,这江晚澜甚至要更惊艳几分,带出去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祸事。
江安国招来管家,让管家带着江晚澜安排房间去了,江晚澜垂头便走,唇角始终噙轻曼的笑意,一转身,那如同三月春花一般的笑容便渐渐凉了下去,几秒钟后彻底消失。
晚宴是要去的。
故人……当然也是要见的。
“二小姐,您的房间到了。”管家不敢多说,刚才的场景已经提示了他,这个二小姐今后在家里绝对没有好日子过。
江晚澜脚步顿了顿,视线却越过了自己的房间,看向对面的雕花门栏。
“那是姐姐的房间吗?”她问。
管家顺着一看,“对面是大小姐的更衣室。”
江家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宠爱有加,要什么给什么,所以才纵出江明珠无法无天的性格。这一整层原本就是衣帽间和杂物间,江明珠在家里闹了一阵,江安国不得已只能将这个私生女的房间放在了不起眼的杂物间,这才让江明珠勉强接受。
江晚澜点点头便进去了,管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叹息离开。
很快,江明珠便收拾好自己,带上佣人和自己一起出去了。
“不用照了,已经够美了。”崔雪柔在车上道。
江明珠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妆容,皱眉道:“不用点心,怎么能让顾哥哥注意到我?”
崔雪柔靠在一旁,缓缓道:“他现在有未婚妻,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,有追求者就去试一试,顾景辰是根高枝没错,但我们未必攀得上。”
这话说得江明珠心里一疼。
她当然知道顾景辰有未婚妻!今天这宴会还是他未婚妻杨曼的生日宴!但是那又怎样?顾哥哥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商业联姻,他们从小到大的感情,江欢可以厚着脸皮缠在他身边,她怎么就不行了?
江明珠刚要说话,恰好车子停了,她一个侧身,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怎么了?”崔雪柔见她不下车,转身来看。
“我礼服……”江明珠有了哭腔,“礼服坏了!”
崔雪柔一惊,盯着那礼服开线的部分,皱眉道:“还真是……这可是高定,怎么做工这么差?”
“快想想办法呀!”江明珠压着嗓子低吼,“我这样子怎么见顾哥哥!”
“家里还有其他的礼服,但是一来一回时间就赶不上了……”
“让管家送过来!”
“不行,家里只剩下管家和江晚澜,我不放心。”崔雪柔想到那双清冷的黑眸,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怪异。
她总觉得这个外面领回来的私生女没有这么简单。
“那还能怎么办!”江明珠声音尖锐,恨恨地锤着后座沙发,“难不成让那个贱货给我送?!”
崔雪柔目光微动,看了一眼江明珠,江明珠也愣住了,刚才的气恼突然便消了一半。
江晚澜接到通知之后,脸上并没有分毫意外,只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礼服。
“二小姐,你送去之后就回来,不要在那里逗留……”管家不放心嘱咐。
“知道。”江晚澜出门上了车。
管家满脸疑虑——他怎么觉得这声“知道”,这么敷衍呢?
城市的夜景在车窗外掠过,刚下过一场雨,湿意包裹着南城的街头,触感冰凉。
江晚澜收回视线,目光又定在了自己的手臂上,那里有一道伤疤,是当年车祸留下的。暗黄的灯光掠过,打在她的带着凉意的唇角,那里的弧度缓缓上扬,笑意却不达眼底。
南城啊……她终于还是回来了。
三年的复健,三年的挣扎,三年的痛楚和悲凉,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。
她不是当年的江欢了,她是江晚澜。
从她踏上这片土地的开始,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。
今晚,就是第一战,不需要硝烟,只需要借由这一场盛大的宴会,将自己的身影再次刻在某些人的心间。
车子到了。
江晚澜一下车,便被四周的闪光灯给闪到了眼睛,偏头看去,杨家果然是大手笔,一个生日宴而已,生生办出了走红毯的气势。
而此刻那个宴会的女主人就站在红毯尽头,微笑着面对媒体提问,大方得体。
倒是很像顾景辰会选择的联姻对象。
“你左右看什么!”身后突然响起了佣人的声音,恶狠狠的,“还不快点把衣服给大小姐!”
江晚澜回头,认出了那是江家的佣人,于是一笑:“好。”
佣人愣住了,一方面惊艳于这样的容颜,一方面又莫名地被那一眼盯得心慌。
大小姐果然没说错,这就是个妖女!专门勾人的!
江晚澜没有理会佣人的视线,转头便朝着江家的车子去了,周围闪光灯漫漫,四周都是穿着礼服的人,就显得这一身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格外惹眼。
她在江家车前站定。
“姐姐。”江晚澜伸手,笑靥如花,“你的礼服。”
“你……”江明珠慌忙往周围看,“你别靠这么近!”
一双手扯过礼服,“快走!不准在这里停留!”
然而已经晚了,周围的私语声随着江晚澜的出现越来越大,甚至可以听见一两句闲言碎语飘进耳内。
“天呐,那个人不是……”
“这……到底是不是?”
“要不是江欢,也太像了吧!”
江明珠听见最后一句,脸色瞬间白了,无措地看向崔雪柔。
崔雪柔正想说话,身后突然起了骚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