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老高摇了摇头,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新华字典和好些个给我准备的小衣服。
「她是你的孩子,先取个名字吧。」
我妈看着他,咬着嘴唇说对不起。
老高又摇了摇头,说没事,他和孩子打交道多,能养得好。
他说我妈命苦,就别让我也跟着命苦了。
最终,两个人也没有离婚,就这么搭上了伙。
我也跟着我妈的姓,被起了个名字叫梁如。
「如什么就在她自己,如天如地也行,没本事如草如花也成,再不济,如地瓜萝卜也没事。」
老高被这个解释逗得直乐,隔天就去给我上好了户口。
我们就这么成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一家三口。
4
我妈出去打工的愿望还是没成。
老高说,哪有人没出月子就坐十几个小时的车,去陌生的地方打工的。
后来,这套说辞就演变成了我需要人照顾。
最终,这件事情以老高给我妈找了个音乐老师的工作为结束。
她的工资除了自己和我吃饭用的,剩下的全部交给老高,用作还债。
我妈总跟我开玩笑说,老高不让她走,是因为怕她丢下我跑了,自己血本无归。
我看着在书房备课的老高,摇了摇头。
我知道,他是心疼她受苦。
其实我从小就很喜欢老高。
他跟我妈不一样,人温柔又细心,做饭还好吃。
如果不是他坚持否决了我妈做饭来还人情的事情,恐怕我的童年会非常的「完整」。
所以对我妈不允许我叫老高爹的事情十分不解。
后来屁股被打得多了,自然就不敢叫了。
老高对我的称呼不是很介意,每次邻居说起这件事,他就扶一扶眼镜,笑着解释。
「我挺乐意孩子这么叫的,一看就亲。」
但随着我一天天长大,我也开始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产生好奇。
我问我妈,我亲爹是什么人。
她随手甩给我一本相册,让我从里面找找看。
然后,我就看到了那张照片。
虽然已经边角泛黄,但依旧能看得出来,那人是个手腕上纹了一圈鸟语的小白脸。
看完之后,我嫌弃地将相册丢在一旁,转身看向老高。
「他没你好看。」
老高罕见地挑了挑眉,随后指了指照片,有些惊讶地看着我。
「真的?」
「嗯,他白得像死人,要是我选,肯定让你当我爹。」
听见我的话,老高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起来。
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没说什么就转身进了厨房。
当晚,我碗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两只大鸡腿。
我妈说他别浪费这钱给我,留着给自己花。
说着,她一边把自己碗里的两个鸡翅膀给老高拿,还动手要拿我的。
老高偷偷冲我眨了眨眼,于是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鸡腿都舔了一遍。
我妈嫌弃地看着我,说明天晚上只许我吃素。
老高一边忍着笑,一边把鸡翅膀拆了骨头,放回我妈碗里。
「孩子长身体呢,没事。」
「那你也得长身体啊,别老委屈自己。」
我妈把碗里的鸡翅膀夹回去。
老高拗不过她,于是叹了口气,摇着头将两个鸡翅膀按一人一个分好。
随后又把桌上我妈最爱吃的肉末粉条子夹了一筷子放她碗里。
「那咱俩都长身体,都吃。」
我妈见状,白了我一眼这才作罢。
我埋头吃饭,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瘪了瘪嘴。
还长身体呢,都二十好几的人了,也不知道害臊。
5
我那没见过几面的外婆,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自己的第五十八个春天。
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正在小学课堂上被抽背《童趣》。
磕磕绊绊的我眼看就要被老师痛骂一顿,随后就被老高叫了出去,塞上了自行车。
「小如,一会儿回老家,你记得多陪陪你妈。」
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,但却并不能明白死亡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葬礼上,我妈哭得很伤心。
虽然没有号啕大哭,没有撕心裂肺,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流泪,我却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伤心。
我从没见过她这样,不知道该怎么办好,只好去各个桌上窜来窜去,偷一些饭菜零食往她手里塞。
「妈妈。你是不是饿了?你想吃啥?我再去给你拿。」
我妈没有回应我的话,只是机械地剥了一个橘子塞到嘴里,然后皱起眉头。
「好酸……」
听见这话,我赶忙拿过来准备尝一尝,却被甜得险些倒了牙。
正当我想反驳说这橘子很甜时,一抬头却看见我妈红着眼盯着面前的棺材,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。
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和我说话。
「小如,从今以后,妈妈就没有妈妈了。」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能踮着脚给她擦擦眼泪,任由她把我的手攥得生疼。
不远处,老高正跟我外公那些男人商量下葬的事宜。
那时候,镇子上流行的下葬方式有两种,海葬和土葬。
只是女人一般都选后者。
因为打鱼的男人们坚信,女人的骨灰撒向大海会为渔民带来灾祸。
于是,一代又一代没有自由的女人在死后,依旧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中。
外公说要选土葬,我妈说要选海葬,两个人的争执最终以沉默收尾。
我妈坚定地认为,外婆的一生都被禁锢在这座小镇,和她一样不得自由。
所以现在拼了命地想要将她带离这座樊笼。
这种情绪在她和自己的父亲晚上单独吃饭的时候到达了巅峰。
「我不想这片土地一辈子困住我妈,这也有错么?」
她放下筷子,别过双眼不想自己落泪。
外公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往嘴里扒饭。
筷子和碗的敲击声清脆又刺耳,像是一个尴尬的人想要在这诡异的氛围中调节气氛。
「撒到海里,以后我就找不到她了。」
外公的话声音不大,却让整间屋子变得更加沉默。
其实我知道,外婆的遗物里有一封遗书,上面是些只有我妈能看懂的鬼画符。
我妈说,这里的女人大部分都不认字,所以就用那些符号来彼此交流。
那封遗书上说,她想和外公埋在一起。
我知道,我妈是不服气。
既为外婆,也为自己,更为这片不公平的大海和土地。
她离开之后, 我就把老高接了过来。
为了让他适应,还特地在阳台上摆了一棵假树, 让他没事的时候可以在树底下坐一会儿。
但老高却不太开心。
我一开始不理解, 后来就明白了,他还是舍不得海港开出来的绒花。
于是我忍着不舍和担心,将他送了回去。
老头在回到家的那一刻终于露出了笑脸。
他抚摸着绒花树干上斑驳的沟壑,静静地待了很久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最终,老高的生命停在了他的 78 岁。
在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,他静静地坐在摇椅上带着笑进入了梦乡。
然后毫无征兆地一睡不起。
人们说这是喜丧,做子女的应该开心。
因为这样去世的老人,会在之后化作日月星辰保佑子女。
但我按照遗嘱, 往海中撒两人骨灰的时候,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。
望着逐渐远去的灰烬,我不自觉地,喃喃哼起了儿时开玩笑编出来的歌谣。
「春风吹柳绿,老树吐新芽。
「老高与绒花, 永远不分家。
「再见,妈妈。
「再见,爸爸。」